浓郁画意的风景摄影作品,金江波摄影中的异乡与原乡
最早接触到的金江波作品是他的《繁荣?》。这部拍摄于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的纪实作品,给思考当代摄影与现实的关系、当代摄影与艺术的关系等带来了新的刺激。金江波的现实敏锐性确保这部作品对于这种外企逃离现象作出了最早的反应,而他所选择的大幅面影像这个表现形式,却又契合当代艺术的“形象”要求与市场需要。因此,他的这部作品紧密结合了艺术性与新闻性(也许在新闻性前面加上“一定的”来加以限制会更严谨些)这两方面的要求,使得作品的现实效应与市场效应都有所实现。
而这次展出的金江波摄影作品,却有了重大的变化。这些照片中所展示的是新西兰的自然风景。位于大洋洲的新西兰,是中国艺术家金江波的异乡。而这个展览本身,却是在艺术家的故乡中国,通过展示他眼中的异乡风景、同时也是他心中的原乡风景的方式,来呈现他个人对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思考。
从有关社会经济情况的纪实性的《繁荣?》,转向以自然为主题的创作,对于出身于传统绘画的艺术家金江波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变化。但是,他本来就是国画家出身,山水,作为中国画创作的重要主题,长期的训练与浸淫其间,必然会对他的艺术思维和美学意识产生重要影响。而从绘画到摄影的媒介转换,当然也会对于他的艺术思维与艺术表现产生影响。而眼下我们看到的这些风景画面,其实就是这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我没有去过新西兰,无法想象那里的山水情景,但充溢于这些照片中的浓郁画意与深邃诗意仍然打动了我。尤其是那些飘荡于止水静山之上的浑厚凝重的云彩,更令人产生一种悠远的向往。与一般多为色彩斑斓的风光摄影不同,金江波的这些风景摄影,画面清新、冷峻,有时甚至灰黑沉郁,既排除了灿烂也放逐了绚丽,自外于艳俗甜腻的风光摄影而与水墨画的清丽有款曲相通之处。即使偶有热烈以至燃烧的画面,却也是一种迎拒皆难的彼岸景象。与此同时,这些作品还拥有难得的凝重,令人们面对这些画面时,感受到一种静谧中的崇高,进而产生丰富的哲思与联想。
据金江波说,这些画面,是经过了多重曝光之后而得。这里所说的多重曝光,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摄影时的多重曝光。典型的多重曝光,是指摄影家采用多次重复曝光的手法,有意在同一画画里叠加不同场景与人物,以此构建多重空间叠加出来的新时空景象。在这样的拍摄过程中,摄影家通常是以移动照相机的方式从不同视角来捕捉不同场景,以不同素材来建构复杂的时空。
实际上,只是从构图看,多重曝光就是多重画面的叠合。然而,在金江波拍摄这些照片时,他虽然采取的是多重曝光的手法,但在拍摄时却没有移动照相机。也就是说,他最后获得的每张画面,在曝光时间上虽然经历了多重曝光式的时间叠加,但在画面空间上看,虽然画面在时间上已经经历了多次曝光,但在空间上却仍然是同一个景象。这些画面都是在照相机纹丝不动的情况下所获得的多次曝光景象。他虽然对照相机(也是他的眼前)前的景象展开多重曝光,但照相机没有发生位移,取景框中的构图没有改变,因此画面中的风景的外形也没有变化。但是,镜头截取的画面中的运动部分,如流水、云朵等,却始终处在变动不居的状态。这样,在画面中,静止的部分仍然静止,保存了完整的形态,但流动的事物,如云、水等,却在由多重曝光叠加起来的时间过程中,自然地溶渗一体,因此在二维空间上呈现出更为厚实的形态。这是让风景中的时间因素充分地作用于CCD上面的结果。这是一个让自然在限定的时间与空间里展示其风云变幻的丰姿的魔术。这个拍摄方式,在观念上与日本摄影家杉本博司的《电影院》系列不谋而合,在实际效果上也有着某种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金江波在新西兰这个异乡,发现了、而且以摄影的方式强调了风景中的时间因素的力量,并且又通过多次曝光的方式给予自然以充分表演的快门机会。通过摄影的多重曝光技巧,他重构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这是通过异乡风景所重新建构起来的原乡风景。原乡者,一种理想状态的故乡风景,也是一种由故乡所形塑的心象风景。金江波在这里出示的异乡风景,来自一个对于本身的自然风土资源倍加珍惜的国度。在这样的珍重自然的国度,旖旎景色往往会勾引起摄影家的乡愁情怀。故乡的风景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摄影家的心中仍然存有源自故乡的原乡风景。如何将引起乡愁的故乡风景和想象中的原乡风景这两者加以再现,显然颇具挑战性。而他却幸运地在异乡发现了原乡风景。当然,他不满足于简单的再现,而是以更为复杂、更为精致的方式来重构一个原风景。他既借助多重曝光的手法重构了异乡风景,也以异乡风景再造了心中的原乡风景。
原乡本来是一种只存在于理想之中的乌托邦。经过建构的原乡风景,既可能来自于过去的文学记载、图像与影像记忆中的风景,也可能来自眼下的不被污染的处女地现实。它们经过文学家、艺术家的几度加工、重组与传播,在各人心底沉淀为各自的原风景潜像。金江波的这些风景影像,可能就是一种唤起了各人心中潜像的视觉催化剂。而要在视觉实践中呈现原乡风景,对于摄影家来说,也许到异乡去寻找合乎心中那份想象的原乡图像更为可行。人们似乎不会认为脚下生活的地方可以成为原乡。离开了故乡,而且离开得越远越久,故乡的形象就越有可能与原乡想象重叠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摄影家喜欢走向远方本来无可非议。也就是在这种认异乡为原乡的寻找过程中,金江波通过原乡风景的产制,同时拥有了对于异乡和原乡的新的认识。而这样的原乡风景,同时也是对于故乡现实的反思。观念上与现实上回不去的故乡,永远在追寻的异乡,因此而得到的原乡风景,其实就是故乡和异乡双重叠影中的原乡风景。异乡即故乡,异乡即原乡。也许这就是金江波所要告诉我们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展示的每一个影像,都是一个压缩了一段时间与多重空间的合成影像。因此,它已经无法归属于传统的风光摄影。这是经过拍摄者的主观与作为客观对象的景观之间的对话与协商而得的画面。中国大画家石涛有言:“予代山川而言,山川代予而言”。意谓艺术家在表现(“代言”)山川这个对象时,山川同时也在通过艺术家来表现(“代言”)艺术家自身。在金江波,则是通过如多重曝光这样的独特技法,给予了自然以充足的时间来充分展现自身的机会。而受到艺术家关注与鼓励的自然,由于媒介的助力而得以充分展现自己,令摄影家有关自然的看法与观点也就此充分展现。所谓主客交融的境界,也许这便是了。
与那些借风景慰籍一己乡愁的摄影师不同,金江波的风景摄影更是一种文明思考,是一种借风景而具象化的文明思考,意在探讨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系。这些作品是把人类的过去与未来通过风景结合于一体后交给我们的试卷。它们提示我们,我们已经失去了什么,也提示我们,我们仍然需要什么。它们不仅唤起对于故乡的思念,也唤起对于未来的想象。金江波通过这些画面所体现出来的对于生态美学的追求,其实从根本上说也是对于现代性的一种反思。在物质主义与消费主义泛滥的今天,祈愿金江波的这些清丽而又凝重的画面,能够给我们的浮泛不宁的心灵带来一些清静并进而引起对于我们当下的生存环境、生活观念与方式的反思。